毕方

杂食

【一八】旅人

    很短的短篇


 

    一路风尘。

    大雪掩埋了张启山的过往岁月,他不提,就云淡风轻的过去。

    有他亲人的血与骨,有国土的沦丧无权,也有他与张家本家的藕断丝连。

    离开北国后,他去过很多地方。

    江南烟雨的缠绵入骨让他忘却皑皑白雪,他想过留在苏杭。然而他心里总有一块地方,叫他再次启程远行,于是他背上行囊,又去了西北,那里黄沙凛冽,他见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他甚至去了西藏,那里有虔诚磕长头的信徒和令人目眩神迷的经幡。

    但,他始终找不到归处。

 

    到长沙完全是个意外。

    他本想取道川渝,去瞧一瞧据传在四川茂密竹林里的张家古楼,阴差阳错走进湘西,一路到了长沙。

    他寻个酒店,洗去连日来的疲累,走到城里大街小巷四处张望,好像不自觉在找些什么。

 

    齐八生于斯长于斯,他熟悉湘地每一处山脉河流。

    虽不曾远走,但自小读的书让他胸中有丘壑。齐家后人的身份又令他心底清明,看人待物总隔着三分不问世事的淡漠。

    老爷子走得早,齐门八算的担子老早就压在身上。

    每起一卦,他都能经历一场别人的人生,到终点时像极了走完一场漫长的旅途,最后归于平静无痕。

    尚不及弱冠的年岁,却已经轮回了无数因果,看透了炎凉红尘。

    他就这么守在一方香堂内,等时间流逝。

 

 

    直到,他们最终相遇。

    齐八见那日难得天气晴好,似有意给他提点,将平日里放在香堂的卜签等物什拿出去见见光,自己也就顺势坐在门口条凳上,看春日和煦。

    张启山经过那条小巷,看到了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

    齐八正巧抬头,看见西装革履的张启山。

    他看得出那个人未来的飞黄腾达,却看不清他背后的沉沉雾霭。他笑了,叫住了张启山,那个人眼睛里有和他一样的东西,一样的苍茫和不知身后的失措。

    两个人在旅程中遇见。

 

    后来。

    他们成为挚友,互相帮扶。

    张启山不再需要漂泊,他的归处总有齐八替他守护。无论他遇见多凶险的墓,受了多重的伤,齐八总在那里等他。

    算命先生身上多了些烟火气,就算看透,他也不再戳穿人们的痛处,只是埋在心里,任其腐烂,变成肥沃。他喜欢各种漂亮的糕点水果,喜欢金丝雀在香堂里生机勃勃的蹦跶。

    一切美好如幻象。

 

    再后来。

    张启山凭借一身本领,成功地做了九门当家。

    齐八仍是安宁的看着他的香堂小铺,时不时和张启山一起喝酒读书。或者闲来无事,一起去城外寻个凶斗平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丫头病了,佛爷和二爷齐八北上,去寻鹿活草,救人。

    回来时,多了一个伶俐的女子,她放话说,叫什么尹小姐,叫我张夫人。

    齐八第一次没有和张启山同行,他走回了香堂。

    布防官为了查清楚军列的事,又一次下了墓。

    矿山下不知是什么,扰了张启山的心神。

    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齐八心里多年前孤身一人的感觉忽然就涌上来,他想起了当年自己是如何不争不念,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大千世界来去回还。

    他带着副官,去寻他的旅伴。

 

    张启山在白乔小院里,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他其实没有全然的失去心智。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齐八这么久,归处却不是那个人,换成了一个女子。

    他碾碎手里的炭块。

    恍惚间看到了齐八。

    干脆杀了他吧,就不念了。

    他用手锁住齐八的咽喉,看着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算命先生不知所措的挣扎。

    齐八握住他手腕,他的手心里有茧。

    为了寻自己,他大概吃了很多苦。张启山的心忽然化成一滩水,他松开手,转过身不再搭理旁人,继续用炭块涂抹。

    心乱如麻。

 

    夜里,他们的房间相邻。

    床靠边摆在一起,只是中间隔了一道墙。

    张启山面朝墙,贴近过去,想象着算命先生熟睡的样子,这个人夜里爱踢被子,得要人帮忙盖着才行。

    齐八在另一边,用额头抵着墙壁,蜷成一团,伸出手覆在墙上,好像就能感觉到对面的人若有若无的呼吸。

 

    佛曰,不可说。

    佛曰,求不得。

 

    翌日,他们还需要赶很远的路,去张启山远在关外的故乡。

    又是一场旅途。

    张启山不声不响,在马车上坐得笔挺。

    齐八不由自主慢慢蹭到了他的身边,挨在一起坐着,遇到颠簸的石头,他可以顺理成章的碰到他的肩膀和手臂。

    本该无知无觉的张启山,却突然捉住了齐八的手,算命先生一惊,用力抽出手,逃一样坐到了最远处。

    他不敢看张启山的眼睛,齐八怕自己心里的千头万绪被那双眼看个通透,向来安宁的他此刻兵荒马乱。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大着胆子瞥了一眼张启山。

    那个人正带着微笑,静静凝视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齐八拿不准他到底清醒与否,试探着向前伸出手去,轻轻唤一声,“佛爷?”

    “嗯,是我。”那个人握住他的手,用拇指温柔扫过齐八手心前段时间磨出的茧。

 

    子不语。

    风尘仆仆的旅程,还要继续。

    旅人却忽然,寻到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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