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

杂食

【一八】两湾城

    好久不见


    雨纷纷,清明。

    古人诚不欺我,果然何处都适用。

    齐八侧过头,肩膀处西装面料上沾染了肉眼可见的水滴,轻飘飘渗进去,留下一小滩深色。灰色的空中落下细密的雨丝,潮气顺着呼吸爬进骨头缝里。

    算命先生抬头往长沙的方向,遥遥一望。

    他现在罗马,千万里不归乡。

    许愿池里原本碧蓝的水也变成蓝灰,雨滴溅在上面的一圈圈涟漪荡开。池子底部铺满了大小形状各异的硬币,齐八轻笑,这要捞走也是一笔钱。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卜卦用的铜钱,抬手丢进了池子里。

    铜钱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伴随着其他来自各国的兄弟,悄无声息沉入池底。

    雨渐渐大了,齐八大约赶不及去宾馆,只得就近找了个小店要了杯暖身酒。因着下雨,店里不算冷清,他随手选了个靠窗位置,背后那桌坐一个人,背靠着他。

    酒的味道全无长沙的绵密醇厚,一路攻城略地,直愣愣捅进齐八的后脑。

    就跟张启山那个丘八头子似的。

    军官有事上门请他,隔三差五便带来些好酒,有北地的清冽干脆,也有南国的缠绵入骨。捎带着还有些点心果子,冷硬如他却也总有本事把能说会道的齐八哄得眉开眼笑。

    一念及此,齐八惊觉,离了长沙后再没那么舒心过。不知道是因为再不能回去的故土还是因为再见不到的人,比如张启山。

    巨大的玻璃窗外,匆匆走过的行人身影被雨水模糊,齐八数着来来去去的人,一眼看透他们此刻的情绪。

    来了欧罗巴,卜卦算命的物事再没用过,留在身边也不过图个念想,自己这身本事消磨了三成。

    方才扔进许愿池的铜钱,还是张启山当年赠予的,鬼车事件时,帮了大忙的那一枚。

    齐八仍然望着窗外。

    “先生,您的礼帽掉了。”侍应生出声提醒为他把帽子挂好,齐八回过神来,露出个漂亮的笑,给了他几枚硬币算作小费。

    雨变小了,再歇片刻可以走了。

    齐八随手把桌上配套的小饼干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口中却是张启山送来的合欢酥味道,甜度比普通的淡一些,是张启山知道齐八口味特意叮嘱过得。芝麻的香气浓郁,混合着烤制的刚刚好的面皮,酸软可口。

    啧,今天怎么回事,总想到他。

    齐八想付账离开了。

    “先生,快到晚餐时间了,不尝尝我家的烤土豆再走么?”侍应生看出他得去意,察言观色将菜单递上来。

    也罢,吃了再走。

    切成极薄的牛肉舒展的躺在瓷盘里,齐八觉得瞧着挺可心,便又要了沙拉和红酒佐着。

    侍应生递上杯子,为他斟好酒。

    总嫌工序麻烦的张启山也曾在香堂里为他沏过茶,甚至偷着学过莲藕猪蹄的做法,三八年末那场大火里,栖梧居的厨子没躲过,那以后的莲藕猪蹄都是张启山自己给他做的。张启山那么个人,也曾在后厨卷袖子,专为他做道菜。

    算命先生咬着牙暗道一声,怎的今天没完没了。

    齐八窥天机之人,生性洒脱,来欧罗巴游历这三年来,也不曾流露出对往事的怀恋,该吃吃该睡睡。脑子伶俐又为人和善,早已能够自如生活。

    今日第一次这个样子。

    何况张启山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只不过再也不见又不是斯人已去,清明这般念他到底为何。

    心绪不宁的吃完饭,天已经没了雨,只是地板上的湿意残留着些意味。

    齐八提着行李箱,稍有艰难地往门外走。长沙那场战争中伤了肺,一直没养好,就这么等在他身体里,因而略有体虚。

    侍应生为他拉开门,往他手里塞来一个纸包,齐八有些疑惑,侍应生笑了,“刚才您后桌的先生送给您的。”

    齐八向那张桌子望去,人已经离开,于是他道了谢,稍稍走远了些,坐在许愿池旁拆开了它。

    牛皮纸包里,是一小瓶酒酿梅,那是彼时齐八最喜拿来下酒的小食,也是张启山亲手做的。


    不想去猜是谁带来的,也不想猜那个人怎么得知他的消息,齐八拧开了瓶子,呷了一颗在嘴里。

    那座城那个人的味道冲口而来。

    算命先生脸上漾出个和煦的笑,郑而重之念他的名字。

    张  启  山。

    罗马的天上投下雨后晴朗的光,在许愿池里泛起粼粼。那么多硬币,齐八居然一眼瞧见了自己那枚铜钱。

    “这位先生,你想捡回来属于你的东西么?”

    负责清理池底的工人于是收了钱,替齐八把铜钱捡了回来。

    算命先生伸出左手捏了个决,把铜钱向上一扔。

    稳稳落在手心里,起了一卦。

    清明暮春,洗净前尘。

 

    连日来攀附在长沙的梅雨停了。

    张启山推开窗,狠吸了几口气换换脑子。

    他不信鬼神百无禁忌,领口处却有一枚铜钱挂着。军官伸手摸了摸铜钱,有点失神。

    昨日里梦到了臭算命的,他过得很好。

    清明的雨,走了。



    自己在许愿池时候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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