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

杂食

【一八】肩上风雪(上)

今年冬天一片雪都没有,就人造了一片

太久不写有种谜样的紧张感,不分开放了,一口气看完吧。





    军官已经记不得从什么开始,他从繁忙的军务中抬起头时总能看到一双黑亮的眼带着笑意地注视着自己,如果他发现了,对面的人就会略微偏过头但眼神丝毫不躲地冲他咧咧嘴。他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那目光清澈干净,能让他在紧绷的状态中舒一口气,但他也知道,那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看他的眼神。

    他从那双眼中读不出副官看他的尊敬,看不到士兵看他的敬畏,也不是对手看他的忌惮,那是混合着许许多多情绪的浓黑,他能读出坦然,亲近,有时候甚至有羞怯,但还有其他无数的意味他看不懂。

    张启山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解读情绪的人。

    但他有时觉得那份目光的重量是他不能承担的。但自始至终齐八什么都没有说过,举止同往日没有半分区别。该蹭吃蹭喝的时候毫不含糊,正经的时候也仍然是他最倚重的同伴。

    张启山第一次产生了不确定的感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尝试弄懂那些藏在黑色下的暗流涌动。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

    直到大雪毫不客气地落下,军官和算命先生并肩站在齐八的小院里,齐八一反常态地静静站着,没有试图用任何语言填补他们之间的距离。张启山看着身边白衣的算命先生和那一片白色融为一体,大雪掩盖了其他所有的东西,只剩下那双眼里浓烈的情绪在心口冲撞。算命先生的面具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冷得像冰,而此刻那些失去了依托的情绪正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失去了平日里眉眼弯弯的笑意。张启山才猝然明白,算命先生说不出口的情绪也许是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一种在迷路后找到方向却无法前进的忍耐,这种忍耐在他面前撑到了极限。

    “佛爷,天凉了,喝杯热茶吧。”齐八垂下眼,长睫挡住了张启山的窥探,“明日我要出一趟城,可能有一段时日不回来了。”

    “去哪?”

    “平一个斗。”

    张启山的眉头紧了紧,“出事了?”

    齐八摇头,“没事,我堂口一个伙计前几天带着几个人下了地,已经四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我想自己去看看。”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我和你一起。”张启山突然心口一跳。

算命先生忽然无声地笑了,“佛爷,这倒不必了,走之前你和我一碗茶吧。”

    “好。”

 

 

    张启山皱着眉头在厅里坐着,地上是一只官窑的白瓷盏,已经碎成了几半。

    茶水泼在地面上,蒸腾起袅袅的白烟。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墓葬,只是本能地不愿意齐八去平那个斗,但他已经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从他说出那句话以后,没有资格反对齐八的任何决定。

    齐八亲自煮水奉茶来,用最好的茶盏装最好的茶水,撕开心口捧着一颗真心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他,张启山,我若说我从没那你当过兄弟,只愿与你白首不相离呢?

    他硬着心肠回,齐八爷,我拿你当过命的兄弟。

    算命先生脸上没半分变化,只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一个早就预料到的答案。齐八笑着,劈手砸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淋了一手,而他浑然不觉般一抖长衫,八风不动地站起来冲他欠了欠身,头也不回向屋里走去。

    那双眼里的情绪在齐八的那一声长叹中迅速干枯,再睁眼时仍是浓黑。

    张启山明白为什么齐八会那样问,他看得出齐八眼里的隐忍。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回答。他只知道自己和齐八再不是从前那样了,除此之外,他说不出其他任何话。

 

    齐八不再登门后,张启山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张府确实挺大的。

    他这三天没有听闻过他的消息。军官的骨缝里钻出大大小小的声音催促他去看一看,可他踏不出这一步。

    从前都是他来张府拜访,自己让厨房备好一碗蹄花汤小火煨着,他来的时候总是刚刚好。果盘里的橘子没有人吃已经慢慢干瘪发黑,皱成一团。他留在客房的长衫也不再有人穿,洗干净以后失去了那人身上的气味。

    张启山心里的烦躁日渐浓重,他无法再忍受齐八像从没来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第一次有这么浓重的情绪,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情绪叫思念。

    “八爷最近在干什么?”张启山耐着满腔火气问副官,副官愣了一下答道,“前两天听说往城郊去了,说是下个斗过几天就回来。”

    “什么斗?”

    “没问太仔细,似乎是西晋墓。”

    张启山在原地走了几步,冲出门去。

    他踩在半化不化的雪中,洁白的雪已经被踏得染了脚底的泥,有些结成砂状的碎冰和泥土缠在一起,有的已经被阳光晒得消失无踪。就像那个人一样,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得离开了自己,是自己亲手让他一颗心沾了泥泞。张启山的脚步怎么都踏不上那些残雪,他忽然意识到,如果齐八这次出了什么事,他连说自己是他兄弟的资格都将失去。

 

 

 

 

 

    必须要保住这方印。

    哪怕是废掉这只手,哪怕是再多付出些什么都可以。

    这是齐八心中最清晰的也是唯一的念头。

    他的长袍袖子撕开半截,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蜀绣的缎面干了又湿,左手死死攥着,整个人的肤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他已经失血太多了。

    算命先生用右手扶住甬道壁弯下腰不停喘气,再往前已经没有路,幽暗的墓道两旁的长明灯因为他的移动而忽明忽暗,身后沉闷的砸地声越来越近。

    咚。

    咚,咚。

    咚,咚,咚。

    不行,一定得出去,得把这枚印给他!

    齐八咬着牙从口袋里翻找一下,摸出一枚天雷符挡在身前,他伸出已经血肉模糊的右手就着血在符纸上草草勾勒两笔,一把拍在最大的一块落石上低声喝道,“破!”

    前方堵住通道的沙石砰然爆裂,齐八护着头颈瞬间矮身翻滚冲进那片烟尘,耳畔被爆炸的巨响塞满后已经失去了对声音的辨别能力,耳旁仿佛被人用厚重的布料兜头兜脑地蒙住。头脑晕沉到快要辨不清方向,只能跌跌撞撞朝着前方不断机械地迈步。

    相对于其他几门地外家功夫,他更擅长寻龙点穴和机关阵法,因此不断避免着和墓里的东西硬碰硬的缠斗,但这墓中豢养的异物实在太多,耳室中几十上百个人蛹同时起尸,直接撞破了石门将齐八逼地不断向后。但眼下他退无可退,如果再不能及时回到主墓室,他将被困在白玉墙壁封死的后殿无法转圜,那就意味着他手里这枚六面印再无带上去的可能。

    算命先生刚刚炸开的通道已经又被零碎的沙石堆满,暂时阻隔了对面的人蛹,也阻隔了唯一的光源。齐八本就已经受了伤的左臂在翻滚中又挨了一下,整个左半边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凭着本能仔仔细细地将那枚六面印用手掌包围住。他伏在地面上,没有力气再挪动分毫,鼻梁上的琉璃眼镜已经碎裂,挡住了视线让他甚至无法打量周围的情况,然而他完全没有力气抬起手。齐八在地上喘了不知多久才用手肘抵着地缓缓地蹭了一步的距离,将自己半身靠在墙壁上,长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茶白色,被汗水和血液濡湿的发丝垂在脸上,身体几乎没有一块未受伤的地方。

    这副样子弄得也太难看了些。

    一片黑暗中齐八扯着嘴角,稍微松了松左手的力道,尖锐的疼痛从骨缝里绽开,他的指尖已经被粘腻的干涸血液粘在了一起,左边肩骨大概率断了,齐八只好用右手一根一根掰开自己扭曲的手指,花了好些力气才把手掌里的东西摘出来。

    那是一枚晋墓常见的六面印。

    其中的一面上刻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线条明晰的山水龙脉,齐八的拇指摩挲着画面上的每一处刻痕,心里波涛汹涌。作为一个天下堪舆皆在心胸中的人,那条龙脉他再熟悉不过,从小到大不知道认过多少次。

    长白。

    六面印的另一面则刻着一个笔力遒劲的张字。

    这就是齐八为什么要拼了命要把它带上去的原因,这枚印上很可能藏着长白山的秘密。

    但是现在的情况下,齐八不得不思考,如果自己折在这里,要怎么给张启山留下线索引他找到自己。他毫不怀疑张启山一旦注意到他的失踪会立刻展开搜索,但花多久才能找到这座墓中的自己就是个未知数了。

    算命先生太累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将随身带的铜钱隔着坍塌的沙石缝隙丢出去,发出一声脆响。

    还能如何呢?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

    齐八仰着头努力呼吸,耳朵里流出汩汩的血液,顺着衣领滑进前胸。

    让我休息一下吧,别着急,你再等等我。

    算命先生终于闭上了双眼,陷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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